當甲骨文遇上大模型

當人工智能開始破譯《論語》的思想譜系、解構甲骨文的結構密碼;當漢學家不必再對照古籍咬文嚼字,轉而在大模型中探索華夏文明的沿革時,人工智能時代的漢學研究應該走向何方?
近日,一場圍繞“理解中國:人工智能時代的漢學研究”的討論在第九屆世界漢學大會(以下簡稱“漢學大會”)上展開,來自50余個國家和地區的近200名漢學家齊聚廣東省深圳市,為人工智能時代的漢學發展之路把脈問診。
漢學是“理解人類的鑰匙”
人工智能誕生以來,科技和文明的邊界被前所未有地拓展,人類再一次站在文明的轉折點上,直面時代叩問。“漢學始終是推動中外文明交流互鑒、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重要紐帶。”在漢學大會開幕式上,中國人民大學黨委書記張東剛指出,中國式現代化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為漢學研究開辟了廣闊空間,為人類文明發展提供了新思路新方向。新時代漢學研究應海納百川,在文明交流互鑒中拓展研究深度廣度,也應與時偕行,推動數字化賦能,在科技革命浪潮下堅守人文精神。還應廣育英才,以“新漢學計劃”等搭建青年漢學家立體化成長發展體系。
在場的海內外學者對此產生了廣泛共鳴,在題為《數字人文的破壞性創新》的演講中,中國人民大學數字人文研究院院長、原常務副校長馮惠玲表示,數字人文正不可避免地成為潮流,也將成為一種常規的人文研究方法,不能用二元對立的方法來認識傳統人文和數字人文的關系,“數字人文不是否定,更不是取代傳統的人文,而是以一種新的視角、打開方式和研究方式,來參與到人文研究當中”。她也揭示了數字人文可能導致的“破壞性創新”,即學術生產方式和成果形式會從印刷和平面媒介轉變為數字平臺和融媒體;生產者從傳統的作者轉變為設計研制者;產品形態從一次定型轉變為不斷的迭代更新等。
這種“破壞性創新”顯然也已經體現在漢學研究的過程中。德國埃爾朗根-紐倫堡大學副校長白安雅(Andrea Bréard)對中國古代數學有深入研究,她為此學習了現代漢語和文言文。但近年來,她發現很多學生不再逐字逐句地鉆研中國古籍中的文本含義,而是使用人工智能和機器翻譯迅速轉譯文本,在她看來,人工智能的確可以幫助人閱讀成千上萬的文本,但“學習語言過程中獲得的自然感受,經年累月的文本閱讀訓練,對掌握語言的本質和特征而言,仍然是不可或缺的”。
英國牛津大學圣安妮學院研究員、北京大學特聘教授、世界漢學大會理事會理事羅伯特·恰德(Robert Chard)也有同樣的擔憂,相比于傳統漢學家手不釋卷,從古籍中一字一句地“啃”出答案的傳統研究方式,如今用AI在數秒內就可獲得文本轉譯的學生“還能不能下‘苦功夫’,能不能真正掌握漢語的閱讀能力和語言能力”?
AI時代,學習漢語還有必要嗎
這些學者的擔憂,折射出國際中文教育界的一個熱門議題:在人工智能技術能夠輕易打破語言壁壘的當下,海外中文學習者或漢學研究者究竟還有沒有必要學習漢語?
在“人工智能時代的青年漢學人才教育與發展”分議題的討論中,北京大學博士后、“新漢學計劃”學者魯昕(Lusine Safaryan)和中央民族大學國際教育學院教師胡琬瑩分享了自己的研究思考。他們認為,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實時翻譯工具的顯著進步會降低許多場景中對語言能力的即時需求,工具型的學習動機(即學習者為了解決特定的問題而學習語言——記者注)會因此減少。他們在考察中發現,現在很多中國高校的教室里已配備實時翻譯設備,即使留學生不懂中文,也可以通過這些翻譯設備聽懂教師的漢語授課。而另一方面,學術研究人員也越來越多依賴工具翻譯。“在這樣的背景下,出于工具型動機學習語言的人會減少,被文學、文化等因素吸引而產生融合型動機的學習者會變多。”魯昕說。
多名學者認為,在人工智能的參與下,漢學人才培養和發展正在經歷一場深刻的轉型。這場轉型并非文科向技術的單向融合,而是人文與數字的雙向重構,在這個過程中,錨定中文語言學習的價值理念很重要。
白安雅對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說,語言學習是一個“美妙的過程”,“在我看來,任何對一國文化感興趣的人都必須學習語言,否則無法真正理解詞語的那些細微差別,機器是不可能將這些完全傳達到位的。掌握語言也是一種情感鏈接,或者說是與文化建立聯系的過程”。
“人是過程培養出來的,人不是結果培養出來的。”北京師范大學人工智能學院教授宋繼華則認為,傳統的語言學習方式是一個對知識加深的過程,“人工智能在助力學習的時候,怎么能夠回到過程,這是需要探討的”。而掌握語言能力也不僅僅是工具性方面的意義,他認為,如果學生的語言能力好,表達出來的內容也更好,如果創新性強,想象出來的也更多。
至于人工智能時代,學習漢學還需不需要像以前那樣下“苦功夫”,中國人民大學教育學院青年教師謝鑫認為“還是需要的”,“因為面對AI技術,你首先是發問人,其次是評價人。AI給你生成的結果,你能識別出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壞的,這種判斷能力沒有長期的積累是很難形成的”。
雖然人工智能目前不會取代中文語言教學者和漢學研究者是大家的共識,但多名學者也強調技能的武裝是刻不容緩的。來自華沙社會科學與人文大學的漢學家賀瑤(Joanna Hryniewska)比喻稱,“如果把人工智能技術比作一只潛在的危險動物,我們不應該逃跑或與之搏斗,而是嘗試馴化它,嘗試調整教學和評估方法以適應今天的現實,而非抵制變革。”她說,“畢竟,人工智能可能無法取代一個好老師,但它很容易取代一個差老師”。
青年漢學人才培養解題思路
人工智能時代下的漢學人才該如何培養?本屆漢學大會已給出了部分答案。
首先,需要不斷推出具有學科特色和專業深度的細分人工智能大模型。今年3月,教育部、國家語委、中央網信辦共同印發《關于加強數字中文建設 推進語言文字信息化發展的意見》,其中明確提出要提升語言文字服務數字教育、數字科技、數字文化、數字經濟、數字社會建設的實際能力,推進語言文字與信息技術深度融合,明確支持高校語言學科與人工智能等多學科交叉融合,加強“語言+人工智能”復合型人才培養。
本屆漢學大會除了設立專門網站(www.sjhxdh.com),還正式上線發布了中國哲學社會科學預印本平臺——世界漢學子平臺(https://sjhx.zsyyb.cn)。作為國內首個以漢學為核心的學術期刊矩陣和數字資源平臺,該平臺以“新漢學”“大漢學”為核心理念,由學界自主管理、合作共建,旨在促進世界漢學及中國研究成果交流。同時,“新漢學計劃”博士后項目正式啟動,由教育部中外語言交流合作中心與北京大學、中國人民大學等5所大學合作試點設立,是國內首個針對漢學人才的博士后項目,將進一步完善青年漢學人才貫通式培養體系和全鏈條支撐網絡。
除技術與平臺外,不少學者也提到了要構建包含AI素養培育的師資培訓體系,幫助教師發展人機協同的專業能力,包括教學方法的調整、專業內容的設計、人工智能的使用評估等方面,避免人工智能在直接給出學生答案的過程中,削弱學生的學習能力。
國際合作與交流也是與會學者認為不可缺少的重要助力,土耳其埃爾吉耶斯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麗妃(Feyza Gorez)建議,中國與海外國家建立訪問機構協議和中文學術網站共享賬戶,讓研究人員和學生更容易通過大學賬戶使用中文數據庫,提高數字素養和研究能力。
北京大學對外漢語教育學院全職博士后姜帥則認為,專家學者間需要必要的學術對話,以建立國際聯系,并創造跨境合作的機會,“本屆漢學大會就給我們創造了這樣的平臺,我們可以認識來自不同國家的學者,開展基于漢學的跨學科合作,建立國際聯系,這對各國的漢學學術研究都有很大的幫助”。
(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 蔣繼璇 記者 武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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